-就业咨询-
三年前。
(资料图片)
当刻刀踏进藏匿在几乎称得上是废墟的某栋大楼中的时候,她的介绍人早早地等待在大堂的某个角落了。
“雏雨。”刻刀接过她递来的名片,上面写着‘提卡伦多公会联席会经理’的字样,介绍人身着传统的深灰色西装,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圆髻盘在脑后,面容上恰到好处的妆容与有些显出年岁的严谨五官,形成了其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她带着一些礼节性的微笑与职业性的审视目光看着自己此次要负责引领的新人。
太稚嫩了,她心里如此想到。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的机械表,如果置身于安静的环境中,秒针所代表的,时间流逝的声音甚至清晰可闻,在整个哥伦比亚,拥有这样老式机械表的人大概不过手指之数。
嗯,早晨七点。时间不多也不少。
她看的是刻刀到达的时间,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一个钟,剑盾大厦的人事科科长是她的老友,那个人总是按部就班地于上午八点到达她办公室桌子后面的那张靠椅,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而她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这里,不过是许多年来的习惯。
雏雨从表盘上方注意到刻刀好奇地看着她的手表,笑了笑。
“这是我曾祖母传下来的,来自百年之前的维多利亚,很少见对不对?虽然有点过气了……介意陪我去吃个早饭吗?你也没吃早饭吧?”雏雨随和地说,朝刻刀伸出手,无论怎样,她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今天的结果是让她知难而退。
在提卡伦多这样的城市,吃不起饭或是潦倒到必须早早出来谋生的孩童,太多了,她已经麻木到了一种无悲无喜,置若罔闻的地步。
剑盾大厦的食堂设在地下,尽管冬季很温暖,但因没有对外窗口的关系,整个环境的空气并不好,常常弥漫着多种食物混合后的古怪气味,这里原有设计良好的通风系统,但不知何故,年久失修而废弃。
零散的几个厨子正在窗口后面忙碌,能可对用餐人群们展示的柜台上摆放着数量不多的品类。
雏雨为自己拿了一份洒满了可可粉,还有罐装不新鲜蓝莓的燕麦,她接过盘子放在一旁,取出钱包等待着刻刀的选择,少女吞了吞口水,看着柜台上的食品和菜单,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戴着厨师帽的光头中年男人正用脏兮兮的洗碗布擦拭着一只玻璃杯,他盛气凌人的胡须下藏着对刻刀挑三拣四的不满。
她并不是挑三拣四,只是太饿了,从餐厅被辞退过后,她又经历了两天没怎么吃饭的惨境。
“也许你会愿意来一份相同的早餐?”雏雨和蔼地说,刻刀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然停留在菜单的某一行上,雏雨拉开钱包,取出零钱,犹疑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
“来一份提卡伦多枫糖薄煎饼,谢谢。”她英明地说,同时将钱如数放进旁边的箱子里,光头厨子似乎最终因没有逃过这个难题而不爽,他气哼哼地撂下洗碗布和那只越擦越脏的杯子,背过身去开始砰哩邦啷的折磨沾满油污的煎锅。
约十五分钟后,刻刀面对淌着金灿灿枫糖的薄煎饼,馋涎欲滴地举起刀叉,坐在对面的雏雨则熟练地将奶盅里的奶都倾倒在自己面前的燕麦碗里,不疾不徐地搅拌着健康的混合物。
“抱歉,我在控糖,”她略显生硬地推开了刻刀第一时间切下来装在盘子里想分享的薄煎饼,“作为地道的哥伦比亚人,你好像并不喜欢吃燕麦?”看着刻刀被拒绝而显得有些无措的表情,她稍带愧疚地转移了话题。
“我不喜欢吃罐头食品,”刻刀小声地说,“小时候吃得够多了。现在也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成为雇佣兵,意味着今后会吃更多更久的罐装食品?”雏雨自然地说,她将麦片小口地送入自己口中,规律均匀地咀嚼着,注视着想保持礼貌,却又因大口塞入薄饼导致发出含混不清声音的刻刀,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残酷。
活跃在哥伦比亚地区的雇佣兵,别说待遇比不上那些王公贵族们所驯养的骑士,甚至比不上一般企业或是私人老板所雇佣的保镖,硬要类比的话,就是有钱人家豢养的家犬与野狗的区别。
尤其在提卡伦多这样的边境地区,雇佣兵往往需要接最九死一生的任务,却拿不到与之相衬的报酬,对于权贵阶层来说,雇佣兵不过就是廉价惯用的消耗品罢了。
这是雇佣兵公会,甚至整个哥伦比亚的领导层也无力改变的现状。
如果可以,她不愿意刻刀年纪轻轻就踏上这条路,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她与无数被介绍人建立着或近或远的联系,也一度有过更为亲密的关系,但这些人最终绝大部分都有去无回。
生与死她都看得惯了。
“我想过做别的,但是我从六岁开始就只跟着师父在学习刀法,别的我做不好。”
刻刀吞咽下一块薄煎饼,认真地说,雏雨一早就注意到这个小姑娘背负着一副刀具套装,从外形上看,是一把对她来说显得巨大的长刀和一把只有长刀二分之一多一点的刀。它们此刻正靠在邻座的椅背上,裹着朴素的黑套。
“你的上一份工作是在餐厅吗?为什么不继续做?”
“因为偷吃被辞退了吗?”
办公室桌子后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冷漠无情的女性,她的年岁与雏雨相仿,不同的是,她似乎没有时间去倒弄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苍老疲倦,恍惚地看着,倒像是雏雨某个远房乡下姑妈辈的人物。
太多了。现在档案科的事也得我兼着做,外勤科那边全乱了套,因为缺口太大的关系,他们不仔细甄别,鱼龙混杂地放人来申请雇佣兵认证资格,然后胡乱建立档案。
某次下午茶中,她如此牢骚满腹地向自己的女伴抱怨,两人自少女时代起就是闺中密友,秉性相投,虽然她忙得无法严谨地处理自己生活,但在工作态度上,她无疑是最为合格的守关人,也是会长如此放心将人事科的位置交托给她的原因。
此刻她正仔细阅读着雏雨递交她的书面材料:包括刻刀本人的申请书,由市政厅出具的,关于她来到提卡伦多之前,过往经历的报告,以及,在提卡伦多活动的记录。
她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友人怎么将如此不合资质的小女孩都带来给自己添乱,首先刻刀的年龄就不具备雇佣兵公会的规定,她只有十四岁。
友人一脸云淡风轻如等好戏的样子在刻刀旁边看着她。
偶尔制造一点麻烦和难题,是雏雨为数不多的幽默。
“因为我总搞砸一切……”刻刀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人事科长叹了口气,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会用长刀当厨刀去切菜又或者,用厨刀将每一个有深仇大恨的马铃薯削得四散横飞。
“很抱歉我不能通过你的申请,”科长严厉地指出种种困难,“你的年龄不够,我们要求成为雇佣兵至少需要十六岁,对身高与体型的数据也会有一些要求,你不够五点五英尺的身高,恐怕也很难负担起一些繁重艰巨的任务,雇佣兵的任务一向都不容易,随时伴随着意外甚至死亡的风险,我们不能再在这基础上更加增添任务失败和减员的概率了。虽然也不排除你有再长个子的可能,但,两年后再来的话我会考虑的,刻刀小姐。”
刻刀一脸失落的表情,起身向她致谢,随后,伸手去拿她倚在墙边的刀具套装,在器械科细致的检查之后,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那是她当下唯一的财产和谋生工具。
“你的双刀技艺,是源自于维多利亚古时名为‘博洛尼亚体系’的剑术吧?”
雏雨突然插话道,科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是,老师在教授我刀术的时候,的确有提到在千年之前,曾经有个繁华无比的城邦,名叫博洛尼亚。听说后来毁于天灾,跟太古时期的庞贝一样。”
“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教你这套刀术。”
“老师说,这是他最为擅长的刀法。”刻刀道,她不明白雏雨为什么要在此刻提及自己的师承。
“她的战斗技能远超同龄人,我认为你不应该恪守年龄限制,让提卡伦多甚至整个哥伦比亚断送一名优秀雇佣兵的可能。”雏雨思考了片刻,干脆地做下结论,作为介绍人,她长期站在人事科的严格立场上,严谨地筛选着拥有资格成为雇佣兵的人,这次一反常态。
“但是她仍然太小了。”科长不客气地说。刻刀呆呆地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讨论上升到了争辩,她不太理解雏雨为什么突然如此热切地帮助她。
“得了吧,整个哥伦比亚还在喘气的雇佣兵中,还有谁在恪守公会数十年前公会所制定的守则。”雏雨毫不留情地说,接下来她们中断了激烈的争辩,因为刻刀怯生生地举起了一只手。
“我会遵守。”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望着这名年仅十四岁的女孩,脸上写满了今天真是莫名其妙的意外。
“好吧好吧,”最终科长一脸倦怠地坐了下来,她选择了民主式的妥协,至少,现在的局面是1比2,“让我们来谈谈更为深刻的问题,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志愿成为雇佣兵,刻刀小姐?”她没有去看雏雨那一脸赢下了一个回合的欠揍神色,而是负责地专注于继续自己的就业咨询工作。
“我想吃饱饭。”
“我想找到老师,偿还他的恩情。”
“我的父母,还有一向很照顾我的邻人们,死于某一桩违法买卖的报复械斗之中。”
“我想报仇。也想磨练自己的技艺,我想保护需要保护的人。”
科长注意到,雏雨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刻刀,她那缺少温情的眼底,跳动着不同往日的热烈。
她明白老友。
在那稀缺的幽默感深层之下,潜藏着一颗对现状早已不满,又渴求变革的心。
“我仍然觉得有些草率,”科长在一天的忙碌后收拾桌面杂乱的文件,这一天中她们对刻刀做了咨询以及各种测试,以备她参加来日的雇佣兵认证考核,“我承认她技艺非凡,但她仍太小了,个体拔苗助长的夭折,有时候也会造成集体不可挽回的损失。”她将器械科那份关于刻刀刀具的报告塞进了自己常用的文件柜里面,那上头记录着刻刀在战斗方面确实拥有远超同龄人的事实。
“你应该知道,亲爱的,我是博洛尼亚幸存的后裔。我跟那孩子有缘。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那孩子,定能成就一番事业。雇佣兵的现状必须改变,否则,跟强盗劫匪又有什么分别。她身上偶尔流露出来的刻板,却是不同于你、我,或任何人的刻板。她有一种安宁人心的力量。”
雏雨收拾了一下东西,向老友道别,随后转动办公室的门把手,走了出去,刻刀还没有走远。
她一反常态,带着一种轻快地,少女般的步伐离开,最终,在剑盾大厦的大门外,她追上了刻刀。
“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见过无数因走投无路的强者成为雇佣兵,虽说大家各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但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生存方式。”她睿智深沉的眼睛穿过刻刀的身后,望向收束在地平线上那一抹最为黯淡寂寥的余光,落日斜照,雏雨的深灰西服和其后的废墟大楼都印染在殷红的暮色里。
刻刀静静地看向她,聆听着当时仍以为是箴言。
却是命运要为凶多吉少的遥远未来做下残忍注解所提前发送的预告。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恩也难尽,仇也难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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